「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/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。」
這是余光中的詩,今天得到他去世的消息的時候,心裡一陣難過,雖然知道人總要離世,雖然知道了他老人家活了九十歲。他帶走了他的鄉愁,留下了那張郵票、那張船票,讓我們在歲末的寒風裡寂寞無語。
一個人寫詩,是因為他的內心感情美好而豐滿,滿到溢出來才舒暢,溢出來的美好也讓別人快樂才對。
2014年的十月,在廈門大學,我以中文系學生的身份,參加了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的雙年會。那一年的春天,我剛剛成為廈門大學中文系林丹婭教授的學生。林丹婭老師是廈門大學教授、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、又是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,廈門市作協主席。
那次的會議上,世界各地的華文女作家與國內的學者歡聚一起,開幕式時,我已經很開心,見到大陸朦朧詩的女神舒婷,還一起在校園裡合影,會中又特別近距離地聽了余光中的主題發言。
開始時,他泛泛地講了十五分鐘,講了什麼內容已經想不清晰……但主題發言之後是與女作家們自由交流時間,我悄悄地與坐在身邊的林祁嘀咕,真不知他老人家這麼大年紀,寫詩的激情是從哪裡出來的?詩歌真的跟年齡沒有關係?林祁聽我嘀咕,就一臉的笑意和一臉的認真,說,想知道你就問啊!一邊說一邊還用胳膊肘使勁捅我…
我多少年不曾面對如此宏大的場面,主席台上不僅坐著余光中和席慕容,也坐著女作家協會的陳若曦會長以及福建和廈門當地的知名作家,很多都是年少時仰慕的對象,會場裡還有更多不熟悉的國內的研究家和學者在座……
我離開詩歌十多年,面對生活的壓力和煩惱,無處尋找詩的心情和意境……此時面對詩神,他的嚴肅和白髮讓我產生了畏懼……也是對詩的畏懼。我真的膽怯,但也真的很想知道台上白髮飄飄的如同父親一般的老詩人,他的詩情,他的莊嚴,他的深沉,他的憂鬱都來自哪裡,他的詩歌是如何寫出來的……
猶豫間我舉起了手,然後我站起來,面對詩歌前輩,鼓起勇氣:“都說詩歌是屬於年輕人的,您對這個問題怎麼認為?您現在又是怎樣進行詩歌創作的?”
我的問題來自於我的內心,因為我的內心深處突然被什麼東西攪動,我想知道自己在被日本碰撞的傷痕累累的心裡,是否還能重新煥發出詩的新苗…在經過了生活的歷練和磨難之後,我還是否具備詩人必須要有的那些雅緻、悠閒、寬容、敏感、多情、細心、沉靜、愛情、大度、淡定、悲天憫人、哀物憐雨、等等必然素質,還有,為什麼寫詩,寫詩又為了什麼?
我說出來的不多,我在站起來的瞬間,心口就像被什麼堵住,很多在廈門大學的校園裡感覺得到的氣息,已經讓我逐漸地變回成那個文學少女,而能面對余光中,我真的恍惚回到聽父親朗誦詩歌的歲月,心裡生出無限感慨。
聽到我的提問,余光中一下子有些激動,他目光炯炯地在人群中尋找到我,開口就批評:“這個女生一定是不讀書不看報,我兩個月前剛剛出版了一本新書你沒有看到嗎?你的問題的意思其實是:寫詩是你們年輕人的事,你這個老頭子這麼老了還怎麼寫詩?”
天哪!我惹他生氣了…我嚇了一跳,一瞬間,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,我既無法辯解我不居住在台灣也不居住在國內,他的詩集我買不到也無法馬上讀到,我也無法否認他所說的“老”的含義也多少在我的問題裡的存在…
他站起來,瘦削的身軀像一個即將出征的戰士,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鏗鏘有力,儘管是徐徐道來,我卻感覺每一個字都充滿了不服和生氣……
我被他的生氣嚇著了的同時,也充滿了歉疚和不安,我想說:對不起,我真的沒有那麼多意思在裡面,我只是想知道生命已經不太年輕的時候,真的可以保留下來一顆浪漫而美麗的詩心嗎?
他開始具體地講述自己的詩歌創作,比如在路上,比如去看牙醫,比如喝茶,比如等等,與主題發言時的樣子完全不同,他被我刺激到用他自己追求奮鬥了一生的詩語,向我開砲了。
四十分鐘的激動講演,對於一位八十六歲的老人來說,是多大的氣力,我從他的一字一句裡,感覺到一個生命的燃燒如果被挑戰時是怎樣地無畏無懼。
我無法再說任何話,我為自己感到羞愧。
在老先生話告一段落的時候,坐在第一排的丹婭老師站起來替我解釋:“彌生問的問題不僅是她自己的問題,也是國內很多詩人都存在的一個問題,詩人到了某一個年齡段,就遇到了瓶頸,沒有激情,找不到詩意,就只好轉寫散文,很多人都是如此……”
美麗而善解人意的丹婭老師啊,我是你的學生該是多麼的幸運!
會間休息時,我遇到了和藹可親的席慕容,她一眼就認出來我是那個「問題女生」,用她寬厚的懷抱擁抱著我,並安慰我說,別歉疚,大家都應該感謝你,因為你的「問題」,我們才能聽到他長達四十分鐘的精彩講演啊……
那一天,廈大的校園裡都是綠色,到處充滿了詩意,晚上余光中和席慕容的詩歌講座,擠滿了三千人的大禮堂,盛況空前。
廈門回來,我經常想起那個畫面,經常會在夢裡出現他老人家炯炯的目光,我不再敢怠慢,不再敢找任何藉口,我在東京的天空下尋找著我自己,尋找著屬於詩的濕潤和感覺,我知道,余光中先生是一面詩的旗幟,在他那裡,整個人生都與詩有關,你沒有任何理由粗糙。
今天,您離開了,原來想給您看的《之間的心》,再也沒有可能了,因而充滿了悲傷和孤寂。
你的鄉愁,留下來,在冬日的異國的夜裡,變成了冰冷的淚滴。
2017年12月14日於東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