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溫哥華搭乘挪威太陽號郵輪,目的地是聖地牙哥。這艘船是典型的愛之船,五天的航程,只有在上船的第二天停泊一站,第三天第四天到第五天下船前全在海上漂。大家被四面環繞的海水關在船上,只能待在船上吃喝玩樂。而我上這艘船是為了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年會,在海上漂的兩三天,正好聽講座,開會。
那唯一要停泊的港口叫阿斯托里亞(Astoria) ,是哥倫比亞河口的出海口。船泊岸後我迫不及待地下船,只見哥倫比亞河的大水滾滾而來,流入浩瀚的太平洋,我們停泊在奧勒岡境內,對岸是華盛頓州。大河海口,蒼茫有餘,優美不足,我有點失望。我知道奧州第一大城波特蘭就座落在哥倫比亞河畔,城郊的哥倫比亞峽谷是美國西部十大勝景之一。忙問碼頭上的工作人員,這裡離哥倫比亞峽谷多遠,答曰:兩小時車程。我又問波特蘭離此多遠,他說在一百英里之外。唉啊!當初看行程,知船會泊在哥倫比亞河口,以為可以上岸遊覽哥倫比亞河峽谷,結果此處非彼處,一切期望落空,失望中更添幾分遺憾。
阿斯托里亞(以下簡稱阿城),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城,到底有什麼值得一看之處呢?我與一群文友搭上往城裡的巴士,在市中心下了車,漫無目的地閒逛。這城看似十分古老,剛從光鮮現代的溫哥華來到此處,感覺兩國的國情大不相同,加拿大處處煥然一新,美國人似乎比較念舊。就像我居住的加州小城,百年已上的老建築是不准拆除的。這座城市的街道是尋常的兩線道,建築老舊,油漆色調暗淡。路旁的商店擁擠窄小,賣的多是藝品骨董舊貨。正行之間,遇一好心人告訴我們,前面不遠處有座中國庭園。一股好奇心,我們依照他指引的方向,三步併做兩部,很快地找到了「滄浪園」。
滄浪園座落在阿城市政廳的側對面,英文名是“Garden of Surging Wave”。庭園中有假山、銅燈、八角石亭,設計簡單大方。那石亭是用八根雕有盤龍祥雲的白色大理石圓柱撐起,看似白淨卻暗藏禪機。八條龍與銅燈上雕的龍相呼應,加起來就是九龍飛天。公園的邊上有一座特殊的銅製圓月洞門,門洞裡刻有滄浪園三字,兩側刻有山水國畫,一派中華文人風韻。洞門兩旁的鏤空窗格上鑄有許多英文字。陽光耀眼,細讀牆上的字,非常困難。我辛辛苦苦地努力閱讀,發現上面竟然記有一則故事:大約百年前一位華人婦女移民來此,她克服語言障礙,以理髮為生,獨力帶大兒子。後來,他的兒子在阿城開枝散葉,如今已有第四代子孫,兒孫們至今仍生活在此。這位理髮師,除了會理髮亦擅長烹飪裁縫,晚年她關閉理髮店,改賣杏仁酥。至於這女子如何橫渡太平洋來到海外,如何變成單親媽媽,就不得而知了。但她當年在異國孤身奮鬥的一番艱苦,想必是血淚斑斑,辛酸不已。
窗格上並記錄了兩百年前,阿城開創之初,許多華工來此參加下水道的建設。後來又投身到此地的罐頭工廠,或參與修建連接到波特蘭的鐵路工程。華裔子孫募款建造這座公園,一方面是做為阿城建城兩百週年的獻禮,另一方面亦是為了紀念他們的祖先在這大河口的小城裡奮鬥的故事。華人在海外奮鬥,猶如在大海中與浪濤博鬥,阿城依河面海,華人搏浪而來,是滄浪園命名的另一層意義,所以她的命名與蘇州滄浪園並無什麼關係。華人在這裡安身立命,到了1870年,開始建立第一座兩層樓的公所堂口,後來發展至八九所,直到1930年,華裔人口驟減,堂口慢慢消失。令人驚訝的是,這樣的一座小城,竟有這麼多的華工。追想當年,九堂並立時,儼然小小的中國城,華工真是無所不在啊!
文友王克難說,附近有座兩百年歷史的城堡。我們按圖尋堡,只不過走了幾條街,就到了地頭。只見一座木造小樓旁立著Fort Astoria 的告示牌,難道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古堡,真令人哭笑不得!與歐洲的古堡相比,這又何止天壤之別。我細讀牌子上的說明,的確,這小木屋正是阿城古堡。1811年太平洋皮毛公司的負責人阿斯托(John Astor) ,來到這裡建造了這棟木屋,設立皮毛貿易站,與原住民印地安人做買賣。這是美國人首次正式移民到此,為了紀念這位先鋒,城市遂用他的姓氏命名。這麼小的一棟木樓,當年大概樓上住人,樓下做貿易。然而樓這麼小,能住多少人,存多少貨,兩百年前的貿易就這般簡陋嗎?
古堡雖小得可笑,但因為皮毛公司的設立,阿城漸漸繁榮,才有了發展成一座城市的基礎。原始的古堡早已腐朽,此堡是按原貌重建的。
從古堡往北過了一條街,就到了河邊大道。這裡有私家遊艇碼頭,河輪碼頭,還有設在舊輪船中的航海博物館,此地是城裡非常熱鬧的區域。遠遠地看到河中心泊有另一艘郵輪,這艘郵輪的旅客竟然是靠接駁船送上岸來。河岸旁還泊有一艘巨型河輪。碼頭船塢都很古舊,處處都是歷史的斑痕。走到這裡,我慢慢體會這座城市的樸實,城裡沒有現代化的購物中心,沒有高科技,沒有工業,大概這裡的人也不必用電腦,他們的生活跟一百年前沒有什麼兩樣。
一行人回到船上去用午餐,文友丹莉告知:下午一點以後有專車送旅客去 Column,顧名思義,那應是一座圓柱型的建築物。匆匆用過午餐,我與文友紅旗再度下船。這回我對這座城市已有了些許認識,遂跟碼頭上服務的義工攀談起來。原來岸上的服務人員都是義工,他們得意的說今天來了三艘船,大家格外忙碌。我們搭乘的太陽號半年才來一次,港口並非天天有船來。小城長住人口不足一萬,今日郵輪起碼帶來五六千人潮,怎不讓他們興奮。我按照義工發的地圖,坐巴士到第十街下車轉搭另一輛巴士上山。巴士爬坡不到十分鐘便到達目的地,我步下巴士,眼睛突然一亮,這裡的視野極其開闊,遙遙可見哥倫比亞河與太平洋的交會處,那座連接阿城與華盛頓州的跨河大橋亦雄偉地橫在眼前。轉身立刻看到了造型像燈塔的高高聳立的圓柱體。圓柱上繪有壁畫,一節節地盤旋直上柱頂,展開來該是一幅圖書長卷。我看了手上的說明書,才知那壁畫畫的是阿城的開拓史。
塔中有樓梯,盤旋直達塔頂,164級階梯窄陡難爬。我與紅旗氣喘噓噓地互相打氣,好不容易爬上塔頂,但見視野壯闊驚人,精神抖然大振,所有的遺憾、失望、勞累全部一掃而空。原來南邊還有兩條小河在阿城匯入哥倫比亞河,這裡是三河交會處,小城三面被大水環繞,地勢至為險要。東南面遠遠看到幾座高山,天邊白雲層層,隱隱地遮住了後面更高的山,聽說萬里無雲時可以看到聖海倫火山。即使今日望不見聖海倫,能在這裡領受山河海天之遼闊,一切都足夠了。
河口真是寬大無比!哥倫比亞河是美州西北部的第一大河,發源自加拿大的洛磯山中。流入華盛頓州時通過支流蛇河可以往東接黃石河,再接密蘇里河直溯聖路易市。1803年美國從法國人手中買下路易士安那區,開始經營北美洲的中西部。傑佛遜總統任命海軍上校李維斯與上尉克拉克組成冒險公司(Lewis and Clark Expedition) 。1805年兩人帶了一群冒險家,自聖路易划著獨木舟從密蘇里河,一路探險終於找到了哥倫比亞河的出海口,完成了偉大的志業。他們一路上歷盡艱辛歷時一年多到達阿城時已是晚秋,靠著獵鹿為生,用鹿皮與印地安人交換食物,度過了嚴寒的冬天。次年,他們用鹿皮向印地安人換來兩條獨木舟,尋原路回到了聖路易。兩人呈上繪製的地圖向總統匯報結果,奠定了日後美國開發西部的根基。
壁畫上還訴說著一則悲慘故事。太平洋皮毛公司為了在阿城設立定點,在紐約買了一條290噸的巨大帆船(Tonquin) ,請來海軍上尉Thorn當船長,花了一年的時間繞過南美州,終於在1811年三月來到了阿城。船上載來七八十人,留下大部份人在阿城工作。兩個多月後,船長帶了二十三人到溫哥華島買賣皮毛,由於價錢談不攏與當地的印地安人發生衝突。印地安人趁其不備,突襲大船,船長全軍覆沒,印地安人更死傷過百人,最終大船著火沉沒。皮毛公司損失慘重,於次年將公司轉賣給加拿大的西北公司,後來又幾經易主。直到近代,保護動物主義抬頭,皮毛失去市場,這些公司都成了歷史。
美國人開拓西部,歷經多少戰役死傷無數。看到哥倫比亞河的湯湯大水,即使幸運如李維斯與克拉克,他們憑著獨木舟划回聖路易,如今想來也要為他們捏一把冷汗。T上尉的不幸,整船人無辜罹難,更叫人不忍卒聞。更可憐原來在此安居樂業的印地安人,千百年來文化不曾進步,無力建國護土,最終讓出江山,搬入保留區。人世間的幸與不幸,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定數。是什麼樣的力量主宰著一個種族的生死輪迴呢?我縱使高居塔頂,近距離的仰問穹蒼,亦無法參透答案。歷史仍然可鑑,溫哥華的印地安人只為一時衝動,殺人越貨,卻賠上了四五倍的族人性命,又無端整垮了皮毛公司,雖然酋長倖存,他又如何能安度餘生?人生在世,最多不過百年,不如常存善念時時感恩,退一步海闊天空,自不易引來無妄之災。
幾經轉折,阿城最終在1879隨著奧勒岡州正式納入美國的聯邦體制。原來每一座不起眼的小城,都有說不完的故事,更何況這裡是大河的入海口。兩百年前,鐵路未修,更別說是飛機了,水運是人類貿易往來的最佳途徑。皮毛業沒落後,這裡的經濟曾依靠木材業與製罐業,當然如今亦相繼沒落。
1974年海產公司搬走,漁船棄置,三十多家罐頭工廠相繼歇業。接著伐木工廠於1989年關閉,太平洋鐵路停開,當年哥倫比亞河上漂浮的成排木材,如今早已不復見,伐木工人轉業他去。可想而知,此地曾經遭遇過怎樣的經濟大恐慌!難怪華裔人口驟減。
而死守老城的居民,於二十年後才盼到漁港成功地轉型為郵輪碼頭。靠著觀光業,老城有了新氣象。幸虧老城的風貌沒有隨著時代變遷而改變,留給了觀光客足夠的懷舊空間。